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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來, 謝狁總是會想起與李化吉這樣的相處片段。

他不能不痛恨這樣的自己。

就像現在夜半被轟隆隆的雷鳴聲震醒,聽著大雨磅礴砸落瓦片的聲響,謝狁下意識想到的竟然是這樣的雨夜, 李化吉究竟藏身何處, 可有片瓦遮身?

怎麽可以這樣得可笑, 仿佛他就是一個十足的蠢貨。

哪怕是三歲稚子也知道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繩的道理, 唯獨他,不對毒蛇痛下殺手就罷了,竟然還會回味那些虛偽的沾滿毒液的虛情假意,真是可悲又可嘆。

謝狁實在睡不著,披衣而出。

正巧謝炎冒著大雨從外趕了回來,枝椏狀的閃電在黑幕上閃過, 驚亮半片天, 謝炎的蓑衣未脫, 三兩步跳上步梯, 跪在謝狁面前。

“大司馬,屬下尋到夫人的蹤跡了。”

謝狁瞳孔微縮, 不顧被雨滴滴出的水漬, 道:“她在哪兒?”

謝炎卻欲言又止。

謝狁心中不安, 道:“她怎麽了?”

謝炎低下頭去, 不敢看謝狁的目光道:“屬下們在江岸邊找到了一支簪子, 仔細看了, 確信是謝府的發簪。”

謝狁聞言, 一怔, 茫然道:“你說什麽?”

謝炎口齒清晰,謝狁不可能沒有聽清, 他如此問,不過是不敢相信罷了。

謝炎斟酌著詞句,又小心翼翼地說了一遍,這回謝狁渾身一顫,不等他說完:“只是一支簪子而已,並不能證明就是她出事了,你們再沿著大江仔細搜尋番,今日大雨,江水上漲,難道屍體還會沈在底嗎?去,快去!”

最末的命令,幾乎是用嗓子嘶吼出來。

這一聲,倒是把隔壁的阿嫵給驚醒了,崔二郎朦朧著睡眼,從舒適的被窩裏爬出來,嘀咕道:“我也出去找找,不然大司馬傷口又要痛了。”

雨聲浩大,阿嫵心疼崔二郎這些日子為謝狁奔波得寢食不得安眠,此時還要冒大雨出去搜尋,也睡不住,坐了起來,嘀咕道:“找到了又如何?又要殺她家人,化吉還不是要跑,一樣折騰人。”

崔二郎邊穿衣,邊道:“別這樣說,殿下興許死了呢?”

阿嫵白了他眼:“大司馬這些日子,因為化吉的緣故,腦子不清楚便罷了,你怎麽也這般?這可是山陰,不是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,大司馬撒了這麽多人去找化吉,究竟哪路神仙能躲過大司馬的眼線,悄無聲息地殺人拋屍?”

崔二郎聞言一怔,道:“那那,會不會是殿下失足落水?岸邊青苔總是濕滑的。”

阿嫵無語:“山陰有半數人靠江水討飯吃,舜江上如此多的船只,岸上又有如此多的攤販,忽然有個人落了水,他們能不瞧見能不鬧出動靜?”

崔二郎聞言也覺十分有理,可連阿嫵都想得到的事,謝狁的腦子會轉不到?

為了李化吉,他是關心則亂,實在失智。

阿嫵坐在那兒嫌棄謝狁:“就這般還不承認喜歡化吉呢。喜歡是件很丟臉的事嗎?”

崔二郎穿好衣,推開房門出去,就見謝狁失魂落魄地坐在堂下桌前,一豆火苗簇簇地燃著,將眼尾的一滴淚照得分明。

崔二郎震驚無比,下意識又退回房去,想叫阿嫵過來看這一奇觀,結果他剛一動,被房門聲驚醒的謝狁就擡頭看到了他。

許是見到他,就容易叫謝狁想到阿嫵,而想到阿嫵,又實在難以忽略她那些戳人肺腑的話,於是謝狁短暫地恢覆了些許的冷靜。

那滴淚還顫顫巍巍掛在眼尾處,他卻揚聲道:“謝靈,將謝炎找到的簪子取來。”

謝靈聞言,忙將包在帕子裏的簪子取來。

謝狁只看了眼,就察覺到了不對勁。

李化吉被捉住時的穿著打扮,他就算化成灰也記得清清楚楚,自然知道李化吉那時並未佩戴這簪子。

而他也一直叫人盯著李鯤的屋舍,這其中並未有人返還,既如此,李化吉就不可能戴著這簪子掉下江水或者把簪子丟t進舜江之中。

是其他人代她做的。

這人不僅能拿到她的簪子,還想幫她離開他。

謝狁的眼神立刻凜冽起來,吐出一個滿懷恨意的名字:“李鯤,這個賊東西。”

他忙著與李化吉計較,竟然將這個賊子給忘了!

謝狁立刻道:“去找李鯤。”

與李化吉不同,李鯤是在山陰做工生活的人,他留下的痕跡足夠多,而且謝狁當時去得突然,李鯤是沒有太多時間收拾細軟,既然手上無銀子,他肯定逃不遠,只能借宿在城中友人處。

——這簪子就是證明李鯤還在山陰的利器。

謝狁捏著簪子,看著上面的金銀雕花在燭火下流光溢彩,甚至不難想象到這簪子出現在李鯤手上的原因。

——必然是李化吉要李鯤速速逃命,又擔心他身上沒有銀兩,無法生活,於是拔下這簪子贈他。

可惜了,這李鯤實在重情重義,寧可不收這貴重的簪子,也要替李化吉制造假死的證明。

謝狁腦海剛轉完,先疑惑自己為何會用重情重義形容李化吉,繼而又被這個詞激得牙咬癢,恨不得直接將李鯤大卸八塊。

要找到李鯤並不難。

前番崔二郎搜查時,藏李鯤的掌櫃還小心翼翼,讓李鯤躲了起來,後來就連崔二郎也放棄了搜捕,便以為風頭已過去,故只叫他深居簡出。

他萬萬沒想到本來就像忘了李鯤的謝狁竟然會發難,殺了個回馬槍,夜半闖進府宅,將李鯤搜了出來。

夜半雨聲瀟瀟,謝炎將李鯤雙手用鎖鏈吊起,墜在馬後,叫他穿著被雨水浸得濕重的衣服,睜著蒙著被雨水打迷糊的雙眼,追在馬後。

鬧出這樣大的動靜,自然把左鄰右舍都吵醒了,而這謝狁為逃跑的夫人在翻山陰的地的事人人皆知,當下大家看到謝家奴抓走了李鯤,又想起這位李鯤正是與李化吉來自同個山村,頓時興奮不已,於是等天一亮,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件事。

李化吉也聽到了。

她不能不聽到。

客棧臨街,會有小販來擺早食攤,火爐一燒,香味一飄,那些沸沸揚揚的議論聲就隨著冒高的熱氣,飄到了李化吉的窗臺。

李鯤竟然沒有逃出城!

他不僅沒有逃出去,還被謝狁毒地用馬拖行了一夜,拖行了一夜!

李化吉咬牙切齒。

李鯤本有安穩的生活,是為她而得罪了謝狁,她做不到無動於衷。

李化吉起身換衣,推開門時,碰上了正打算敲她房門的王之玄。

王之玄束冠,風度翩翩地看著李化吉,神色溫和:“殿下要去哪兒?”

李化吉聽到了那些議論,王之玄自然也聽到了。

他昨日勸李化吉留下孩子,是出於對李化吉的憐憫,而不是當真願意看著李化吉回到謝狁的身邊。

成王敗寇,謝狁要王家敗,所以他盼著謝狁妻離子散,也不算過分。

但是王之玄一看李化吉的神色,他就知道勸不住李化吉,他能理解,他和李化吉是一樣的人,若他有個朋友因他落了壞人魔爪,他也拼死要把他救回。

可若讓李化吉懷著謝狁的孩子,回到了謝狁的身邊,又實在叫王之玄不甘心。

所以他把李化吉攔了下來:“殿下忘了,今日是什麽日子?”

是要喝墮胎藥的日子。

為此,王之玄還替她請好了大夫,專門用來替她調理墮完胎後的身子。

李化吉道:“可是謝狁抓了我的朋友,我不能見死不救。”

王之玄道:“殿下可想好了,你若這般回去,這個孩子生不生,就由不得你了。”

李化吉臉上露出了不忍與隱忍。

王之玄溫和道:“我已經吩咐人去藥鋪抓藥了,很快就能熬出藥汁。只是喝碗藥,要不了多久的,殿下如此討厭謝狁,難道當真要替他生孩子嗎?”

李化吉下意識地摸了摸尚且還算平坦的肚子,實在難以想象她誕下的孩子若有謝狁相似的眉眼,她該如何得崩潰。

她猶豫了會兒,道:“好。”

但這世上的事總是無巧不成書,阿嫵見謝狁將李鯤捉了回來,那些不舍得對李化吉用的刑都加諸李鯤之身,她實在不忍看下去,便拖著崔二郎出去了。

又因為天氣太熱,就是戴了幕籬也擋不住暑氣,於是阿嫵帶著崔二郎進了醫館,和大夫買了兩盞清熱解毒、祛濕生津的涼茶,坐在那兒慢慢地喝。

是以王家奴進醫館買墮胎藥也免不了被阿嫵看見了,她原是好奇,說了句:“麝香和藏紅花?王二郎平素潔身自好,這般年紀了,連通房都沒有,他要墮誰的胎?”

但這話剛說出口,腦子就追上了嘴,阿嫵立刻閉嘴不語了。

崔二郎這些日子因為謝狁,對男女之事頗為敏感,於是開玩笑道:“王二郎若想金屋藏嬌,還能叫你知道?只要藏的不是我們夫人,你管他呢。”

崔二郎說完,也頓住了。

如阿嫵所說,王二郎潔身自好,長這般大了,除了隆漢公主外,還未曾傳出與哪位女郎親近。

而李化吉,偏偏就在山陰丟的,找了這麽些時候,客棧、酒樓、義莊、寺廟,都無她的蹤影,她一個弱女子,又能藏到哪兒去?

偏偏這王之玄就是李化吉丟了的時候,到了山陰!

崔二郎猛然起身。

阿嫵忙拉住他,此時崔二郎再不肯聽阿嫵的話了:“她懷了大司馬的孩子!我絕不能讓大司馬的骨肉流落在外。”

他甩開了阿嫵的手,命跟出來的婢女照看好阿嫵,而後翻身上馬,向謝狁下榻的客棧疾馳而去,是要以最快的速度把這個消息告知給謝狁。

而阿嫵看著郎君毫不猶豫留去的身影,楞了許久。

她是幫李化吉逃走的人,最後卻又因她,要讓李化吉失去好不容易到手的自由,誰知道了都要嘆一句造化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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